风禾

＊拖了很久的一篇，希望大家读得尽兴

  

 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

 给你瘦弱的街道

 绝望的日落

 荒郊的孤月

 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

  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博尔赫斯

一．

  1997年，香港回归中国，NBA宣布历史十佳球队，法国女探险家克里斯蒂娜·贾楠抵达北极，迈克尔杰克逊发布了有史以来销量最高的混音专辑。两千多年回归一次的海尔波普彗星刺破天幕，时空的海开始有了潮涨潮落。

  

二．

  “时光，你舅舅来电话了，快过来接。”

  “好嘞，来了来了。”时光放下手中的棋谱，一路小跑，接过了电话。“舅舅好，中秋快乐啊。”

  “哎呀，不用担心，爷爷和我妈身体都好着呢。”

  “这您都知道啊，不过我真不是什么围棋神童，之前那高中围棋联赛，我们也没夺冠成功。别夸了，您这把我夸得天花乱坠的，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嘿嘿……”

  “怎么不能夸了，不过小光围棋进步这么大，还不是因为有我？”褚嬴在时光身后，一个利落的开扇，掩住了猖獗的笑意。时光轻轻瞪了褚嬴一眼，小声嘀咕了一句“瞧把你得瑟的。”

  “月饼？还没吃呢，过会儿吃完饭尝尝。”一提到月饼，时光就来了精神，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茶几上的精致盒子上。

  暖黄色的灯光充盈了整个房间，将满桌子的饭菜照得更加诱人，也把时光一双乌黑的眸子照得透亮。“哇，碧螺虾仁，松鼠鳜鱼，酒酿冰粉，还有鲃肺汤！妈，你就是厨神！”时光笑呵呵地摆放着碗筷。“那你过会儿就多吃点，别剩饭。”

  一家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，饭菜香和笑声一同融在了橙黄的光里，电视机正播着中秋晚会，叽叽喳喳的是讲话声，叮叮咚咚的是碗筷杯子的碰撞声。褚嬴伫立在窗边，目光像是揉进了秋夜的冷雨，满月微弱的光也被这雨洗进了雨伞斑斓的彩里，欹斜的树影荡悠悠，把异样的色彩都刷上了褚嬴的白衣。

  一边是欢声笑语，一边是沉寂无声。不知过了多久，褚嬴听到自己几不可闻的叹息溜出了嘴边，最终在嘈杂中无影无踪。

  “可惜了，今夜是赏不了月喽。”时光不知何时和褚嬴并肩而立。见褚嬴没有任何回答，他便取出几个月饼，在褚嬴眼前晃了晃，故意让包装袋发出簌簌的响声“走，回屋陪我吃月饼去。”

  时光大口吃着月饼，露出一脸满足，两颊圆鼓鼓的像一只贪心的仓鼠。嘴里的还没咽下去，又问起褚嬴最喜欢的月饼口味。

  “我没有吃过，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月饼。不过——”褚嬴话锋一转，朝时光眨了眨眼“我知道你最喜欢吃五仁馅的。”

  时光愣了一愣，颇有些委屈地嚷嚷道：“你又读心，能不能给我留点隐私。”

  “这还需要读心？你去看看还剩几个五仁馅的。”褚嬴无奈道。

  “还，还剩很多啊，只不过都到我的肚子里了。”时光提高了音量，尽量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。“不吃月饼, 那你们怎么过中秋节的？”

  言毕，他一只手托着下巴，一只胳膊摆放在胸前的桌面上，好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。褚赢浅浅地笑着，认真注视着时光的双眼好像在透过雾霭寻找什么，心绪恍惚间，尘封的记忆是手心湿漉漉的鱼，一不留神就钻进了深不见底的潭水。

  

  褚嬴缓缓开了口，声音有些哽咽。

  小光，我们那个时代还没有中秋节一说，中秋赏月也并不普遍。我自那时起，就在寻找神之一手。除去伴君弈棋，余下的时间我便和各路高人对弈。

  那年中秋，雨下个不停，乌云蔽月。我已经离开建康，去往宛陵，与当世名手柳恽对局。那盘棋，我们下得很是淋漓畅快。

  就在中秋当天，我收到了一封加急的家书，才得知祖母已是人命危浅，朝不保夕了。

  我连忙返程，披星戴月，快马加鞭。路上发生了什么，我竟全无印象。只想起孩提时代的夏天，祖母拉着我下池塘，水面清圆，一一风荷举。水下的泥巴很滑，我不小心跌倒，溅了祖母一身的水，就这样嬉闹到了日落西斜，倦鸟归林之时，莲蓬也没采到几支。

  祖母好饮茶，时常自己煮茶。冬日里，小时候的我只觉得茶苦，品不出清冽的香。祖母总是用《荈赋》劝我饮茶：“茶，水泽岷方之注，挹彼清流。调神和内，倦解慷除。”她抚着我的头，把一杯热茶递进我手里。我和祖母围在火炉旁，赏庭院里纷纷扬扬的雪。

  我的琴是祖母教的，她教我抹挑勾剔，半轮拨刺。我的棋也是祖母教的，她教我如何捻棋落子，如何布局对杀。

  我回到府中，宅院里人人缟素，一切都是苍白的。屋内的棺木横亘着，一切又都是乌黑的。

  小光，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，可是千年过去了，我还是好难受。

  说罢，一道闪电乍现，惊雷声打断了褚嬴的回忆。雨下得更大了，狠狠冲刷着窗户。

  时光飞快地起身，跑到窗前，几乎要将脸贴到玻璃上。瓢泼大雨让窗外的景变成了印象派画作，朦朦胧胧，看不太真切。时光深吸一口气，“雨真大，这都成水帘洞了”

  话题转移得并不成功，褚嬴还是看见了时光眼眶泛着的水光。

  “小光？”褚嬴柔声唤道“我都没哭呢，你哭什么呀”

  时光转过脸来，揉了揉发红的眼睛。顾不上用餐巾纸，袖子胡乱地想把泪痕擦掉。“都是因为你太难过了，我才哭的，还有点恶心。”

  褚嬴听到时光欲盖弥彰的解释，嘴角偷偷地扬了起来。“好好好，都怪我，让小光在今天这个本该开开心心的日子哭了。”

  “过节就应该快乐点。你不是没吃过月饼吗？今儿我就让你尝尝。”

  “真的？怎么个尝法”

  “先告诉我，你想吃什么味儿的”

  “嗯……椰蓉的吧”

  “先闭上眼”

  “闭上了，然后呢”

  褚嬴悄悄把左眼睁开一条缝，在睫毛层层叠叠的阴影下，能隐约看见时光拿着一小块月饼，小心翼翼地凑在褚嬴唇边。

  “现在月饼就在你嘴边。你可以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。”时光绘声绘色地说道，俨然一副说书人的模样“你微微张开嘴，咬到了月饼的边缘，牙齿陷入了一片柔软细腻之中。”

  “你把这块月饼咬了下来，上颚和舌面慢慢把它碾碎。与此同时，你尝到了一股浓厚的甜，细细品尝，你会发现还带着淡淡的奶香味”

  “你咀嚼着，牙齿和牙齿碰撞着，味蕾充分接触月饼的残渣。绵绵的，沙沙的，让你回味无穷。”

  褚嬴逐渐放松了下来，随后喉结上下动了动。

  时光的语气很轻，仿佛在讲睡前故事，生怕扰了美梦“现在，你把月饼都咽了下去，感受到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满足感。”

  褚嬴慢慢睁开双眼，看着时光一脸认真的样子，忍俊不禁。

  下一秒，时光拿着月饼的手从褚嬴嘴边收了回来。“啊——”他故意把嘴张得很大，在褚嬴急切的注视下，慢悠悠地把那块月饼送向自己嘴里。

  “小光，我想吃，我想吃！”

  “简直是香甜可口。褚大人尝不到实在是太可惜了，就不麻烦您亲自动口了嘿嘿”

  “呵”褚嬴佯装生气地扭过头去。时光则是放声大笑，完全不顾被月饼呛着的风险。

  虽然佳节偏逢连夜雨，片云微破月朦胧。但此刻赏不到皎皎明月，又有何妨。

  看着时光的笑脸，褚嬴道：“谢谢你，小光。我尝到月饼的味道了，真的很甜”

  

三.

  宽广的场馆里人头攒动，穿着十三中校服的学生三两成群。

  时光挤在人群里，左顾右盼。“谷雨，不去那边儿看看？”

  “不去。”谷雨没好气“学校为什么非要在周末搞这种参观活动。还强制参加，浪费时间。”

  “来都来了，那边人少，我们一起去看看嘛。”江雪明道。

  谷雨的眉头舒展了许多，终于答应下来。

  “这个天文馆，我小时候来过一次”时光自顾自地说“变化还挺大的，我记得原来没有这个展厅的，也没有顶层的天象厅。”

  “哎，我们过会儿去顶层吧”时光激动起来“听说里面的投影仪是新换的，效果特别好。”

  “那肯定人很多，不想去”谷雨道

  “没错，过会儿咱就去”时光依旧是笑呵呵地自言自语。

  谷雨愣住了，随后满脸疑惑地看向江雪明。江雪明则是无奈地耸了耸肩。

  三人来到了展板前，上面画着一副月球的截面图，标题是：月震。

  “1969年美国科学家乘阿波罗号飞船首次踏上了月球，在月球上架设了五台地震仪，能连续向地球发回月震记录资料，从此人类开始了月震观测与研究。”时光读出声“没想到月球上也会有地震啊”

  “当然有，只不过地球上的人看不到罢了”谷雨用手指了指左耳挂着的耳机“歌词里还有个文艺的说法——月色轻颤。”

  时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，又低头看了眼手表：“放映时间快到了，你们真不去天象厅吗？”

  “那我先走一步了！要不然没位置了！”时光一边小跑，一边回头喊。

  头上是庞大的深蓝色圆顶，像一方高不见顶的苍穹把万物都包裹进了怀里。脚下是铺着灰色地毯的地面，踩上去软绵绵的，脚步都噤了声。正中央安放着一台巨大的机器。机器的两端有两个球体，每个球体上又安装着若干个浑圆的镜头。

  机器的周围是一圈一圈的座位，几乎是座无虚席。

  时光只好坐在了靠门的位置，望着高远的穹顶，他的内心宁静了下来。

  放映开始，观众们一齐仰面，望着头顶这块巨大的“天空”。

  一轮红日坠入云海，渐渐消失在了远处的地平线。远远望去，地平线之上，天之尽头，是一片灼眼的瑰丽：滚烫的红如最艳的朱砂，温暖的黄如西瓜藤上的花，活泼的绿是陈旧阁楼墙壁上的爬山虎，流动的蓝是夏日跃进泳池的一瞬，静谧的紫则是无数个云散月现的夜。

  星光初现。一点一滴细小的光散布在了各处，他们环着皎洁的月，撑满了人的整个视野。时光感觉不到身下的椅子，脚也触不到地面，心也跟着漂在了银河上，星云中。

  他转头看向了褚嬴。褚嬴出神的望着星空。“科技真是神奇。上次看到这番景象，还是三百年前。”

  “我倒是觉得，这景象咱们天天都见呢。”时光好像把万千星辰都邀请进了灵魂深处“夜空就是棋盘，星星就是棋子。星空之下，棋盘之外，我真的好渺小。”

  而你，褚嬴，你在星空之中，棋盘之内，棋子之间，你是月亮，也是天元。

  时光有些苦涩。遥远，我离你好远。我想一点一点地靠近你，可是无论多近都不够，远远不够。

  时光仰着头，好像在虔诚地膜拜天上的神祗。此刻，神圣，纯粹。观众们都是信徒，这好像一场隆重的祭祀典礼。

  “或许渺小，但绝不是微不足道。”褚嬴沉思“小光你看，西北角那块零零散散的几颗星，像不像一间低夹？”

  “是挺像”时光摸了摸下巴“东南角那块儿还像托退定式呢。”

  “竿头日上，真是可造之材”

  “谬赞谬赞”

  晨光微泄，斜月西沉。当所有星星都隐去了身影，有一颗泛着白光的明星在天际显现。褚嬴望着身旁的时光，喃喃道“那颗晨星就是小光吧。”

  出了天象厅，时光意犹未尽“褚嬴，既然月壤里存在冰，那说不定月亮上还有雪呢。”

  “何故有此意？”

  “之前在爷爷家的阁楼里翻到一本辞典，摊开的那页上写着一个词——月中聚雪。”时光看向褚嬴“一瞬间，我就想到你了。”

  “小光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吗”

  “当然知道，不就是形容人皮肤白吗？”时光嚷嚷道“你就特别白，尤其是在光底下，简直白得刺眼！”

  “那小光觉得我是女子吗？月中聚雪可是形容女子的。”褚嬴认真发问。

  “当然不是啊”时光有些纳闷，随后一转话锋，笑得狡黠“不过也是，你这眼妆和口红涂的，我以后叫你褚美人吧。”

  “可以啊。我们回去来一盘棋，看小光还能不能叫得出来”褚嬴笑得很温柔，时光却不寒而栗。

  “改天再约吧。最，最近我没心情和你下”时光嘟着嘴“你可别赶鸭子上架，强扭的瓜不甜。”

  “我随时恭候”褚嬴笑得合不拢嘴，一把合上了手中的扇子。

  

四.

  夜深人静，时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。

  妈妈，爷爷，还有围棋社的大家，此刻应该渐入梦乡了吧，时光心中五味杂陈。

  初来道场，上铺睡得人挺不习惯。时光一睁眼，就瞅见一道幽幽的月光透过窗帘缝映在白花花的天花板之上。

  他拉窗帘素来喜欢留出一条缝隙，好让月光偷偷溜进卧室。

  这是他从小留下的习惯。妈妈经常值夜班，无数个黑夜里，白天再如何“耀武扬威”的小时光都会用被子把自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，只露出一个脑袋。黑漆漆的房间里风声鹤唳，草木皆兵，夜晚总能激发得出任何无边无际的想象。床尾黑暗的角落藏着魑魅魍魉，挂着的衣服就是一张笑容诡异的鬼脸，柜子里有双眼睛监视着自己，像是在伺机而动。小时光困得只是维持睁眼就耗光了所有的意志力，他还是不敢安心入睡。

  直到半梦半醒间，一道幽白的月光落在枕边，落在他摊开的掌心。好柔软，好清凉，是一条薄如蝉翼的绸缎，又是一支如鸣珮环的溪流。

  冥冥之中，好像有个声音乘着月光：“安心睡吧，我在。”

  感受着月光，时光终于睡了过去。半晌，只觉得脑袋发烫，喉咙干得好像要喷出团团火焰。时光想坐起身来，却发现自己像是被牢牢捆在了刑床上，浑身动弹不得。

  努力睁开双眼，一个人型的黑影默默地立在床边，时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然爬上了后背，扣住了自己的脖颈。

  是宿舍进贼了吗？不行，必须赶紧醒来。时光奋力挣扎着，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纹丝不动。心脏狂跳着，呼吸逐渐加重，他想要呼吸到更多的空气，却发现嘴唇也不听使唤，只能微张着。

  逐渐模糊的视线让时光越发的惶恐。

  救命，救命！

  时光想要呐喊出来，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逃出不嗓子眼。

  褚嬴，褚嬴，褚嬴……时光不停地默念着。终于，时光的身体抽动了一下，在他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。像一只被推下悬崖的雏鸟使劲拍打翅膀那样，他惊魂未定地使劲大口喘息。

  定睛一看，压根就没有什么贼，有的只是一个月光汇聚成的雪白身影。高大，从容。月白的衣裳如远在天边的雪山，淡淡的，触不可及。

  双眼之上的绯红是天际的霞光，一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望着他，眼眸映出他的全部，尽数接纳他起伏跌宕的情绪。眼前人眉头是紧蹙的，眼神是急迫的。一张一合的薄唇正回应着：“小光，我就在这里。”

  时光渐渐地回过神来。看着眼前的褚嬴，他突然觉得脸颊和耳朵烫得厉害，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。

  褚嬴只是默默地站在床边，耐心地等待着，并没有询问什么。

  “我没事儿，可能刚才鬼压床了吧。”时光别扭地说道。

  “要不要喝些水？你出了好多汗”

  时光这才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，额头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。他听着洪河的鼾声和沈一朗均匀的呼吸声，摇了摇头“起床接水动静太大，还是算了”

  “也是。睡吧，明天还要早起”褚嬴道。

  时光又回到了翻来覆去的状态。实在是睡不着，他便睁开眼，想透过窗帘缝看看外面。不料却见着褚嬴还立在窗前，像一座雕像。

  褚嬴还在。

  “还是不困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”褚嬴转过身，突然开了口。

  “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，听什么睡前故事。”时光小声嘀咕“再说了，我可不想再听你叨叨和小白龙去京城的事儿。”

  “就听一听嘛，小光”见时光欲言又止，褚嬴乘胜追击“这回讲我在电视上听到的古希腊神话。”

  一个南梁人给现代人讲西方神话，时光觉得稀奇极了：“你还听过这个？”

  “那是当然，我还能骗你不成。虽然不知道古希腊在哪儿，但这个故事我可是印象深刻。”

  “盛情难却，请讲请讲”时光坐了起来，微微欠身做了个揖。

  “有个叫恩底弥翁的牧羊少年容貌十分俊美。有一回放牧，他在山坡上睡着了。这一幕恰巧被月之女神看见。”

  “然后她爱上他了？”

  “你怎么知道”

  “老掉牙的故事都是这样发展的，什么一见钟情，我看分明是见色起意。”时光颇有些不屑。

  “小光不相信有纯粹的一见钟情？”

  “不信。”

  话音未落，有个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飞鸿掠影般在脑海一闪而过。时光呆滞了三四秒，随后吞吞吐吐地说：“不过，有些人第一面见着，就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。”

  “就好像，我能感受到和那个人之间注定会发生些什么，天上的神仙都阻止不了”时光挠了挠头，尽力形容。“和，和一见钟情还是有点区别的。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，你接着讲吧”

  说罢，时光的心怦怦跳个不停。在宁静的夜里，这心跳如疆场上擂响的战鼓声。

  肯定是最近熬夜太频繁导致心律不齐，时光笃定。

  看着面露羞赧的时光，褚嬴神色复杂，很快又恢复正常：“牧羊的少年很快也爱上了月之女神。但人神殊途，分别是注定的。少年便请求众神之王赐予他永眠。”

  “如此一来，他就可以在梦中与月之女神永不分离。”故事讲完，褚嬴表情却有些悲伤。

  “可是梦里发生的终归是假的，他要一辈子躲在梦里欺骗自己吗？”时光不解。

  “昔者庄周梦为胡蝶，栩栩然胡蝶也，自喻适志与。”

  褚嬴学着时光语文老师的语气，双手背在背后，来回踱步“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，胡蝶之梦为周与……”

  “得了得了，褚老师别念了”时光把头缩进被子里“我困了，晚安。”

  这招果然管用，褚嬴轻笑。

  

五.

  又是一年中秋。

  时光慢悠悠地从床上醒来。拉开窗帘，是一片万里无云，朗朗晴空。阳光直射进他的眼睛，很刺眼，但他并不想移开。

  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云，树，人群。就这样望了很久。自行车车铃发出叮叮声，小孩子们依旧叽叽喳喳地嬉闹，一群老人在树下的石桌旁围观象棋棋局，各个都容光焕发，满面红光。

  夏天怎么在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呢，影子都没留下。

  “时光，饭给你留桌子上了，刚热过的，趁热吃”客厅传来妈妈的声音，或许是隔着墙的缘故，让人听不真切“我有事儿，先出去一趟，很快就回来。”

  时光没有动作，也不出声。

  待听见“砰”的关门声后，他平静得可怕，半天终于吐出一句“下雨，今天应该下的，今天必须下。”

  时光来到餐桌边，看着可口的饭菜，却一直没有拿起筷子。钟表的秒针一圈一圈地转，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滴答声。

  “时光？”妈妈回来了，拎着一大袋子的菜“怎么到现在了还没吃完？”

  见时光依旧不做声，她的语气柔软了下来“没事，不想吃咱们就不吃。可能妈妈今天鸡蛋煎久了，不够好吃。”

  时光快速地冲回了房间，把脸埋进床上揉成一团的被子里，哽咽着“不是你的错，真的不是……”

  夜幕降临，又到了吃团圆饭的时刻。除了妈妈和爷爷，还来了表弟一家。

  他们最近刚好来方圆市旅游，时光妈妈便邀请他们来家中作客。表弟刚上小学二年级，只与时光在几年前见过一面。

  本就不大的客厅里添了许多新客，显得热闹非凡。

  时光在洗手间内对着洗脸池干呕着，本来今天就没吃饭，此时根本就吐不出什么。时光还是觉得恶心，头晕眼花。

  好难受，五脏六腑好像都要吐出来了。

  时光用凉水洗了把脸，抬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，陌生又熟悉：黑眼圈一层叠着一层，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，面色蜡黄，嘴唇上干裂的伤口冒出几滴血珠。他任由水滴钻进眼睛，打湿衣襟。

  他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，耳边客厅里大人们聊天的声逐渐清晰。

  “时光最近怎么回事，是病了吗？”

  “没生病，只是心情不好。具体是什么原因，我也不太清楚。”

  “那他现在就窝在家里？不去比赛了？”

  “他最近回学校上学了。”

  “回去上学好啊，下棋能当职业吗？这是迷途知返了。今天应该好好庆祝一下”

  “不论他以后干什么，我只求他能开开心心的，健健康康的。”

  时光的内心毫无波澜，只是安静地听着。直到哗啦一声，是棋子散落在地上的声响，不大却很刺耳。

  刹那间，他的心剧烈地颤抖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碎掉了，理智不复存在。

  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门，在家人和亲戚惊讶的目光中，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的房间。

  只见表弟在自己的卧室里，把棋篓里的棋子洒得满地都是。黑的，白的，交错着，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，像是一段段重要的回忆被狠狠地摔成了碎片，在别人脚底下碾得粉碎。

  时光觉得一阵沸腾的血液涌上了大脑，头涨得像一个撑到了极限的气球，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，刹那间，天旋地转。

  他攥紧拳头，仿佛要捏碎自己的指关节，沉默了半天，才淡淡地说出一句：“不要进我的房间，出去。”

  表弟害怕极了，眼前的哥哥仿佛下一秒就要杀了他。他嚎啕大哭，夺门而出。

  “抱歉，我刚才……太凶了”时光走到客厅，面无表情地向表弟道歉，好像一个没有血肉的机器人，一切都是设定好的程序。时光妈妈有些不可思议，儿子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懂事。

  晚饭过后。送走了表弟一家，忙碌了一天的时光妈妈和爷爷坐在沙发上看着中秋晚会。

  时光则是在月饼盒子里焦急地翻找着什么。“妈，椰蓉馅的月饼呢？”

  “你表弟爱吃椰蓉的，我就让他带走了。你爱吃的五仁馅我给你放卧室了。”

  时光再也忍不住了：“天天表弟表弟的，他才是你亲生儿子吧！”

  时光的声音颤抖着“我在卫生间的时候，你就让他进我的卧室，乱动我的东西！你明明可以阻止他的，为什么……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！”

  豆大的泪珠控制不住地滚落，将一颗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划得支离破碎“我就是想吃椰蓉月饼！你一个都不留……我从今改口味了，只吃椰蓉的！”

  “时光，时光！”这两声焦急的呼唤被时光隔绝在了卧室门外。他浑身打着颤，身子无力地倚着门，又缓缓地滑下去，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。

  时光抱着膝盖，想要放声大哭，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了。

  泪眼朦胧中，一阵巨大而强烈的空虚和孤独笼罩着他，如影随形。

  恍惚之间，一道雪白的光轻轻落在了他的身侧，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为他抹去了泪水。

  “谢谢你，小光。我尝到月饼的味道了，真的很甜。”

  时光怔住了，抬起头，望向那一道月光。

  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时光像着了魔一般，不停地念叨着“我棋学得不好，人还任性，我错了……”

  时光突然激动起来“我保证，我一定会改正的，你回来吧……”

  记忆像走马灯一般，一幕一幕地浮现。

  “这你就不懂了吧，我这是用语言进行暗示，达到催眠的目的。”

  “还挺管用的，我刚才好像真的吃到了月饼。小光，你要是能自我催眠就好了。”

  “为什么这么说？”

  “你以后下棋前，就催眠自己是个围棋高手，说不定就赢了。”

  “你这话说的。我时光不用这些花的，照样能赢！”

  

  回忆终了。时光颓唐地笑着，笑了好久，又流下了几滴泪。

  褚嬴，如果我真的有电影里的催眠能力就好了。这样，我就能自我催眠你还在我身边。即使有你的地方是虚假的梦境，我也想永远，永远地留在那里。

  真真假假，虚虚实实，根本不重要。有你在的地方就是真实的。

  牧羊少年恩底弥翁爱上了月之女神，为了这份爱，他愿意永驻梦境之间。褚嬴，你为什么如此残忍，不告而别我不怪你，只希望你能在我的梦里现身。

  你问我是否相信纯粹的一见钟情。不知为什么，当时我突然想起我们初遇的画面。阴云密布，阁楼里，白纱下，我当时很害怕，但又忍不住去看你。

  好像有人在唱歌，悠扬清越，从客厅的电视里模糊地传来，时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，像一个醉酒的人，跟着哼唱了起来：“不应有恨，何事长向别时圆……人有悲欢离合……”

  月有阴晴圆缺，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。

  

  清风明月下，一片翠绿的竹林间坐落着一间古朴的屋舍。

  传说屋舍的主人是一位围棋高人，他很少现身市井，终日居于室中，下棋，悟道。也有人说他得了很严重的癔症，时常自言自语。

  今日正值中秋，他带了糕点和酒水，独自一人来到山上的亭子。

  “小光，我按照你的描述做了几块糕点，姑且称之为月饼吧。也不知道味道像不像，你尝尝。”

  “你就别喝酒了，我给你备了茶。你就以茶代酒，我们一醉方休。”

  褚嬴抬头望着一轮满月。或许此刻正是月色轻颤之时，而遥远的我们终究感知不到月亮的动容。

  小光，我内心的情感恐怕永远无法传递给你，我会好好珍藏在心底。

  希望你不要停滞不前，你来自未来，未来也属于你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(附上给嬴光求的签，简直太贴合了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