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禾

「嬴光」共语幽怀

*时光褚嬴重逢,互表心意。  

*洪河决定继续下棋。

  Everybody finds love in the end——桜流し (宇多田光)

  

  “蔓延连阁兮如火不灭,扶疏布散兮左右流溢。”时光看着眼前的棋局,“我总算明白这话的意思了。你的棋就是这样。”

  “小光,脱困后,当立即给对方设置陷阱。三之十七已成弃子,断在此处,或是盘渡,也做不活了。”褚嬴抬手,扇子落在了棋盘的左上角。

  “所以……接下来”时光思索着,在右下角落下一子“下这儿?”

  “打入破空?很大胆”褚嬴道“但若是对方小飞,局势就不乐观了。最优的解法是侵消。”

  时光拨云见日,发怔地看着棋局,喃喃道:“对啊,我怎么没想到呢。”说罢,终于下了一手,轻快地按下了计时器的按钮。

  就这样,时光和对面这位少年来了三十手。对方从胸有成竹,泰然自若,变得显而易见的面露难色,最后更是抓耳挠腮了起来。半晌,少年便投子认了输。“果然如大家说的那样,你的棋,真的很厉害。”

  “嘿嘿,承蒙夸奖。”时光和少年握了握手,微微鞠了一躬,起身就要离开。

  “请等一下。”少年犹豫了半分,还是问出了那个从布局就开始困扰他的问题“你知道围达网上的褚嬴吗?”

  时光顿了顿,停下脚步,但并未转过身子。“知道。他不是早就注销账号了吗?”他长叹一口气,在心底里唾弃着自己的虚伪作态,“这都多久过去了,怎么突然想起他。”

  这句话是对眼前人说的,更是对时光自己说的。

  “你一定也是他的粉丝吧。”少年激动,“你是我见过对他的棋研究最透彻的人。我也在不断向他学习,可是总觉得学不到精髓……”

  时光只是听着,没有否认一字一句,又取了瓶矿泉水递给他,示意他接着说。

  “那时我还是个业余的,下棋也是为了娱乐消遣,从没想过去考职业。”少年抬起低着的头,目光的尽头蓊蔚洇润起一片连绵青山。

  “直到我在网上围观了褚嬴的棋局,才见识到原来围棋中暗藏的玄机那么多。他给了我考职业的决心和勇气。”少年握紧了手中的矿泉水瓶,尽力控制着将要喷薄而出的鲸波鳄浪。“你的棋像出自褚嬴之手,又有自己的风格。”

  “所以,你可以做我的老师吗?”

  时光差点把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水喷出来。他呛得直咳嗽,身子都直不起来。

  “时老师!不对,时光九段,你不要紧吧?”

  时光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,等气顺了不少,他才满脸疑惑道:“开什么玩笑,我才从初段升上来,哪有资格做你老师呢。”

  “再说了,我是因为赢了北斗杯,直升上来的,都是虚的。”时光辩解,“你小组第一,稳扎稳打,一步一步赛上来的,功夫比我实。”

  窗外闲云共长空一色,白漫漫,又荡悠悠的。“这孩子功夫扎实是真的,就是缺点机遇和提点。”褚嬴的声音浮在时光耳廓,“不过啊,你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。”

  “我对自己的认知一直很准确好吗。”时光撇了撇嘴。

  “你谦虚了。我们可以互换联系方式吗?”

  “没问题。”

  

  风日晴和,弈江湖道场的办公室里,二人百无聊赖。

  阳光钻进树叶的缝隙,在时光身上碎得七零八落。点点光晕随着树枝摇摆,挠得他浑身发痒。终是忍不住了,时光揉了揉太阳穴,猛地站起身来:“洪河他到底什么时候来啊。”

  沈一朗扶额:“应该马上就来了。你想好过会儿怎么给师弟师妹鼓劲了吗?”

  时光刚摇了两下头,就灵光乍现:“加压棋?”

  “都有前车之鉴了,还加压棋。”褚嬴的身影在一阵薄雾中显现,一层明亮又柔和的光笼着时光的眼帘。

  “那你说说,还有什么好办法?”时光不假思索地回应。随即愣了愣,转过头,不敢去看那灼眼的幻象。

  苦涩,一浪高过一浪,飞扬跋扈地霸占了心与肺的高地,方略略止住,又心神不宁起了一片万顷涡旋。

  原来名为褚嬴的幻象,只是在自己下棋之时指导一二,现在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自己的生活,一如从前。

  看来病症又加重了,这是时光应得的后果,却正中下怀。

  无数个黑云密布的夜,他蜷缩着身子,一再往墙角里挪动,直到无路可退。只见另一个自己,横眉怒目,步步逼近,用力掰开他的嘴,无处躲藏的他嘴角撕裂的口子发白,竟然渗不出一滴血。

  眼前的自己歇斯底里,“为什么不吃药?把这些吃了,你的病才能好!”

  时光,为了他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,值得吗?大家都很担心你,逝者已逝,珍惜身边人吧。

  他走了,不论是魂飞魄散,还是回到南梁,于你,徒剩一抔黄土。

  吃药,治疗……咱们翻篇了。

  几颗胶囊硬是被塞进了嗓子眼。时光奄奄一息,有种无名的恨意在耳边地重复着什么,一遍又一遍。

  心神恍惚间,白裳似月,发如瀑,几撇绛红,默无言。

  角落里的时光嘶哑地呜咽着,拼命将手指往嗓子里捅,直到把胶囊吐出来才罢休。眼睛酸涩肿胀,他木讷地伸手擦了擦眼角,感受不到一丝湿润,这才想起自己早就流干了泪。

  “时长老,你没事儿吧。”洪河大步流星走到时光身边,“你怎么脸色煞白,失了魂儿一样。”

  “洪河?”时光抬头,回忆的刽子手终止了行刑,眼前的景象越发清晰,“你什么时候来了……沈一朗人呢。”

  “他去找大老师和班老师了。”洪河一语未了,门砰的一声被大老师甩在身后,“时光!”

  “用不用去医院?”班老师随手把棋谱一放,扶着时光的肩头。

  “我去给你倒水,你把药吃了。”

  “不用了。”时光有气无力,“真的不用了,我没事。”

  一时间,屋内的人都沉默不语。时光望向窗边,褚嬴站在日光里,应该是窗子没关,风吹皱了他的眉头,脸上的表情叫时光读不懂。

  风定,几片叶似是沾上了褚嬴的衣摆,时光起身,痴痴地伸出手,想要为他拂去。

  褚嬴含眸轻笑,朝时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转眼又化作白雾。众人顺着时光的视线看去,“他还有幻觉?”洪河小声嘀咕。

  “看样子恐怕是的。”沈一朗道,“不过……”

  “不过什么?”

  “时光他最近是不是又没去治疗。”沈一朗心不在焉,边说边注视着窗边,揉了揉眼。刚才一闪而过的是什么,一个轻逸的身影,又或是一缕云烟。大概是眼花了。

  

  “总之,大家不要过于紧张。除了摆谱,还可以干一些放松心情的事儿。”时光站在讲台前,“除了棋力,心态也是很重要的。”

  熟悉的教室,熟悉的桌椅,熟悉的制服,陌生的面孔,亲切的表情。

  就连阳光刻印出的痕迹都如此相同,橘子味的夕阳留下一阵荡漾的波光粼粼,时光只觉得每根睫毛都艰难地挑着一粒融化的琥珀,黏黏地糊着,让他睁不开眼。

  曾经的自己就坐在他们当中,对着棋盘苦思冥想,褚嬴则是立在他的身侧,循循善诱地引导着他的棋路。豁然开朗,他欣喜地抬起头,落下一子,手舞足蹈了起来。褚嬴隔空与他击了个掌。

  一段褪色的光影被重新着了色,一切都明快了起来。

  “现在有请洪河,给大家说两句。”时光微微欠身,下了台,掌声雷动。

  

  道场门口的台阶前,大老师和扳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起来。

  两人特意挑了块阴凉处。朱大勇倚在柱子上,拧开酒壶盖子,刚凑到嘴边,班衡按住了他的手。

  他笑着,“别瞪我,没不让你喝,小酌怡情。你给我倒点,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。”

  朱大勇向嘴里灌了几口,手背抹了抹嘴角,咂咂嘴才扯出一句话:“今晚旁边那火锅店见,我请你喝,现在先让我一个人开心一会儿。”班衡道:“你说的啊,你请。”

  远处的风搅起了一阵树的喧闹,班衡转过身去,面朝风向,与这道场大楼一起,等风过境。

  班衡搭在额前的发被风梳到了脑后,在风里笑出了声。“不就是请你吃顿饭,至于这么高兴吗,搞得我这人很抠门一样。”朱大勇不满。

  “当然高兴。时光,沈一朗,洪河这三个孩子回来站在一起,不容易。之前是时光闹着不下棋,后来又是洪河。”

  朱大勇看着道场大门,“是啊,当时我知道他们不下棋了,气得我头疼胸闷,真想每人来一巴掌。”似是想到了什么,他忽然放下了酒壶,“你还没给我讲,你怎么让洪河那小子重新下棋的。”

  班衡倒吸一口气,“我只是陈述了事实。洪河定段成功之后,他爸来道场了,又是抱鲜花,又是提果篮的,和我聊了足足两个小时。你当时去医院复查,所以不知道这事儿。”

  班衡顺着朱大勇探寻的目光,继续说:“他爸说既然定上段了,就不会再拦着他。”班衡放慢了语速,颇为感慨“他还说,自己小时候条件不好,家里支持不了他的爱好。现在有了孩子,就希望孩子能无忧无虑,做自己喜欢的事儿。谁能想到,后来这……”

  “但这话,他没给洪河说。是我后来转述给洪河的。他听完,眼眶都红了,才决定继续下棋。”

  千言万语是卡在喉咙的鱼骨,要么忍痛下咽,要么一吐为快。

  朱大勇仰头喝尽了壶底的酒,“回来下棋就行。”

  

  晒得滚烫的柏油路散出一股焦糊味,影子还漫不经心地卧在地上。公交车缓缓靠站,时光和洪河上了车。

  “时光。”洪河字正腔圆,还危襟正坐了起来。

  “怎,怎么了?突然这么严肃干什么。”

  “趁现在只有咱俩,我问你个问题,你一定要认真回答啊。”

  时光似是早就料到了,颇为无奈:“还请洪少侠放我一马,我已经解释过了,事实就是这样,你怎么就不信呢。”

  “我信你,爷爷单纯不想在网上下棋了很好理解。”话音未落,洪河怕他误会,点头以表肯定。“我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,爷爷的个人说明是什么意思?背后肯定有什么故事。”

  时光一愣,齿落舌钝:“你想多了,没什么。” 

  肯定有料。洪河见时光这反应,暗笑道,“像咱爷爷这种逸世高人,棋力居于万万人之上,时流名辈都钦佩不已,居然还能淡泊名利,拂袖而去。啧啧,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。”

  “填了什么我早忘了,就是我当时闲得慌,胡填的,和他没关系。”

  “就那什么,你是我的眼,这话还挺深情的。”

  时光真想捂住洪河的嘴,但此时他只能尽量从容不迫。

  褚嬴把玩扇子的手忽然停住,看向两颊绯红的时光。目光相触,不过蜻蜓点水。俯仰之间他便掩了眼波,睫毛低垂着,眼尾的红洇晕到了眼角。

  呼吸停滞,时光如惊弓之鸟,这一问似是污秽了澄澈的告白。他从未觉得这么肉麻过。褚嬴听见了会怎么想?不会的,他再也听不到了。

  时光手忙脚乱起来,想掩饰这一阵莫名其妙的尴尬,“太热了,我开点窗户。”

  “萧煌奇这首歌你没听过?”微风清凉,时光镇定了不少,咳嗽几声,随口唱了一句“你是我的眼,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。”

  “我爱听,填句歌词再正常不过了。”时光没说谎,底气十足。

  那个夏天是在这首歌里度过的,指尖碰到键盘的触感,按下发出的啪嗒声,每个字都是他亲手打上去的。

  至于为什么喜欢,又偏偏挑了这一句,他不愿解释。

  洪河打趣,说要天天给给他放这歌,早上当闹铃,去队里训练就不会迟到了。

  时光瞪了他一眼,“那我就把你给林灿表白的音频设成手机铃声。”

  “啊?这两不是一个性质吧。”

  “别怪兄弟无情。古人云……什么非礼来着。”

  褚嬴遮不住笑意,在一旁补充:“往而不来,非礼也。来而不往,亦非礼也。”

  

  和洪河暂时分别,时光先下了车。以他的健康状态,时光妈妈不放心他一个人住,所以他回家住了一些时日。

  现在洪河回来下棋了,两人便打算搬回出租屋。那天他向时光妈妈郑重承诺,会时刻关注时光的状态。她这才同意时光搬回去。现在正是时光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。

  推开卧室门,一片狼藉的房间恢复了如初的整洁,泡在泪水里结了晶的时光好像不曾存在。

  只有棋盘上的棋局,堆得歪斜的棋谱,昭示着封闭自我的苦痛。他只想呵护着疤痕,每当快要愈合时,又重新扒开,直到失去了自愈能力,一呼一吸都是真实的痛,血淋淋的才叫人心安。

  褚嬴扫了一眼棋盘,这是几年前时光和何嘉嘉的那场对局,分毫不差的复盘。这局,对于现在的时光而言,已经没有什么学习的必要了。可它现在就安静地躺在眼前。

  为什么?褚嬴蹙眉,即使心底有个答案呼之欲出,如万蝶振翅。可他依旧要问,明知故问。

  时光用力拉开柜门,横七竖八的杂物奔涌而出,雪崩一般埋没了他的脚踝。他干脆直接坐在地上,不紧不慢地收拾。

  褚嬴也凑近了,蹲下身,默不作声地用目光逡巡着。

  花花绿绿的药盒子,皱成一团的说明书,甚至还有几粒药片实在惹人注目。

  “氯丙嗪”“本品用于精神分裂症、躁狂症或其他精神病性障碍。从小剂量开始,一次25-50mg……”后面的字已经看不清,褚嬴下意识地想捡起药盒,细致端详。两滴温热滚落,沾在衣襟上,才明白原是泪蒙胧了视野。

  药盒下压着一个摊开的本子,上面是时光的笔记,极有笔力,把纸刻出一道道墨黑的凹陷,升腾的情感压得人难以喘息:

  “医生让我写日记来缓解情绪低落,可是我每天都挺开心的啊。妈坚持让我写,絮絮叨叨的,烦死人了。那随便写写得了。”

  “褚嬴,你终于回来了,虽然只会在我下棋的时候出现。”

  “你不是褚嬴。明明我可以忘记的,为什么你要扮成他的样子让我一遍遍地想起……算我求你了,消失吧。”

  “褚嬴,你在哪?不要再消失不见了好吗?我停药,不去医院了,你快出现啊。”

  “我知道你只是我的幻想。这样也挺好不是么,只要我还记着你,你就不会离开我……”

  本子被迅速地合了起来,时光一把将它塞进背包的最底下,把一团不可名状的,沸腾的从前活埋进不见天日之地,眼睁睁看着它挣扎,于绝望中断了念想。

  “别看了,见不得人的。”时光嚅嗫。

  “小光,这些……”

  “你全看见了吧。”时光自顾自地笑,“我是不是很没用?居然没法离开你,这太荒唐了。”

  泪水不住地流,好像要把面庞划破,“我尝试过自己生活了,真的很努力,很卖命。”

  “你夸夸我好不好,褚嬴。”时光气若游丝。楚楚可怜的语气似是他第一次下出妙手,笑嘻嘻地向褚嬴讨要夸奖。

  “小光……我其实回来了。”

  时光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下来,冷静得可怕,即使双眼盛满了泪,也反射不出一丝光泽,“真是的,对着幻觉说什么呢。”

  “不是,我真的回来了,小光!”褚嬴声音发颤,忍不住提高了音量。

  “假的,假的,都是假的,假……”时光像是听不见褚嬴说话,嘴里念念有词。他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,如一根羽毛在风里飞扬,等待着命中注定的坠落。

  “时光!”褚嬴心急如焚地喊出了他的全名,跨步上前,想要把他抱进怀中。

  潺潺月色怎能揽得住奔月而来的少年?他向前栽去,与月光擦肩而过,啪的一声,是什么东西碎了。

  兜里的果糖摔在了地上,看似安然无恙,五彩斑斓的糖纸下,裹的是支离破碎的甜。

    “你知道吗,这是你第三十二次说自己回来了……”时光哽咽,说出这句话好像用尽了所有的精力。

  褚嬴面如纸色,呆滞在原地。窗边的风铃荡了又荡,无声无息。

  他并不在意世人是否相信自己的存在,只要时光还相信,就是枯朽之木恰逢樱笋春光。如今他回来了,春天却再也没有来过。

  “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小光……”

  “让我一个人静静。”时光擦擦眼角,一把背起鼓囊囊的双肩包,面无表情地丢下这句话,夺门而出。

  褚嬴形单影只,直愣愣地望着被时光狠狠关上的门。他想要放声呐喊,哭嚎。但半晌过后,他只是后撤了两步,无力地跌坐在地上。

  低头,脚下踩着一张时光遗落下的书签。淡黄色的草香纸,印了缠枝暗纹,顶端打孔,穿着月白的瓷珠和红色穗子。书签上还题了字:花不尽,月无穷,两心同。

  旁边还有淡淡的铅笔印子,深深浅浅,层层叠叠,似是写了又擦,擦了又写:“我喜欢你,褚嬴。”

  褚嬴难捱得阖上双眼。

  在心里升起簇簇烟花,盛开的一瞬是砰砰的心跳,绚烂过后,摞下发烫的千疮百孔,烙下心角的血花。

  

  时光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。

  小孩子们嚷嚷着要荡秋千,打闹着围成一团。后来,少女坐在秋千上荡着,少年偷偷走到她身侧,推起了秋千。她惊呼一声,脱口而出的是甜腻腻的嗔怪,少年笑意更盛。

  欢声笑语中,时光始终一个人坐着。他恍然意识到,上次笑是在赢了北斗杯之后。

  接连几场的庆功宴,妈妈笑了,爷爷笑了,领队笑了,俞亮也笑了。觥筹交错,提壶换盏,他也肆意地大笑,只是笑着笑着,便泪落如雨。

  他解释道,我只是高兴过头了。

  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。人影散乱,闭园的广播在阴翳里徘徊,倦鸟迟迟不肯归林。

  时光在儿时经过数次的商店里买了瓶泡泡水,湖边垂柳下吹起了泡泡。拧开瓶盖,是一股酸溜溜的肥皂味,小时候他总觉得呛鼻,现在反倒有些怀念。

  有回,小时光又向江雪明借钱买泡泡水,自然是有借无还,果不其然被妈妈狠狠教训了一顿。他求助地看向褚嬴,褚嬴有些哭笑不得。

  “过会儿去向明明道个歉吧。”

  “谁要给她道歉啊。是她自己非要整天跟着我的。”小时光嘟着嘴。

  “时光。”褚嬴严肃了起来,“你这是不讲诚信。”

  “好吧好吧,我去还不行吗?”他委屈地低下头,“我知道错了……你别说了。”

  郁郁葱葱的回忆揉进了一个个泡泡里,在夕阳下飞进藕花深处。

  几年前,他从湖里被吴迪和江雪明拉上岸,浑身湿透。回到家,他赶紧把衣服泡在盆里,抓了几把洗衣粉,毛手毛脚地搓洗了起来。

  褚嬴调侃,“从没见你这么勤快过。”

  时光用胳膊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,“这不趁我妈还没发现,赶紧洗了,省得她到时候刨根问底。”

  天蓝色的塑料盆里没多久就堆起了一层透明的泡沫,像是清晨新下的雪,折射出盈盈的光。

  时光看着泡沫灵机一动,把手塞进洗衣粉里一掏,又伸进盆里轻轻地搓,将双手并起,中间留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,放在嘴前,小心翼翼。

  “嘿嘿,给你展示一下我的绝活儿。”说罢,他得意地向褚嬴使了个眼色。

  深吸,再均匀地呼出一口气,一个圆润饱满的泡泡飞出手心。

  眼前人新奇的目光让时光觉得无比安心。褚嬴目不转睛,扬袖欲托住这晶莹剔透,指尖涌动了斑驳陆离,表面的色彩就缓缓流动。

  时光吹出了连串的泡泡,在一旁情不自禁笑得恬淡。

  满屋的泡泡,映着褚嬴白净的耳轮,直挺的腰身,浓密的鬓角……像一块块散落的拼图,光描摹出了他存在的每一道痕迹。

  时光无需拼凑,因为褚嬴回来了。六年的日夜,每时每刻都在为失而复得的欢喜蓄势待发。

  几年前,在湖里,时光说:“带我进入围棋的世界吧。”

  而此刻,在湖边,心中有个声音:“陪我一直到最后,褚嬴。”

  这声音就像无悔地落下一子,玉髓相叩。

  “我会的,小光。”

  褚嬴就站在他的面前,目光温柔,面色泛红,让人分不清是晚霞还是敷面后的抹红。

  一阵风吹得泡泡四散,碰到褚嬴微笑的嘴角便破了,轻轻的一下,像一个青涩的吻。

  时光愣在原地,一个个画面涌入脑海,天旋地转。

  那天对局,褚嬴的指导,还有衣摆上的树叶,破碎的泡影……

  “小光……我其实回来了。”

  这怎么可能是幻觉?眼前的是活生生的褚嬴。一阵心悸后,是不容置辩的愤恨不平。

  “你猜我会相信你的承诺吗?”时光眼睛发红,狠狠地瞪着他。“几年前你是怎么说的?又是怎么做的?”

  “你回来了又能怎样?说不定哪天又消失了。”时光语气决绝。

  他簌簌地落下眼泪。他多想倾诉思念,包括那不可见人的念头,可是自尊心一刀又一刀地戕杀了深处的渴望。

  “幻觉能陪我到死为止,你能吗?”

  最好来一阵疾风骤雨,狂把月影揉碎,浇得蜡芯湿透,不见一线光亮。

  “你走吧,别再来找我了。”时光转过身去,艰难地吐出这句话,随后泣不成声。

  “小光……”褚嬴的声音很轻,“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来弥补我的不辞而别。”

  “如果让我离开是你的愿望,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。”

  “只是……”

  时光听见背后的人长叹了一口气。这声哀叹,像是在回春时消融的最后一簇雾凇,温柔地,悄无声息地,彻底消失在草长莺飞前。

  接着是衣袖与裙摆的摩擦声,近了又近的脚步声。时光再也忍不住,心下一软,转身带风。

  他跌进了一个温软的怀抱。那个他无数次幻想过的怀抱,从白天下棋到夜里梦他,时光总是不住地想。

  他从褚嬴胸前月白的暗纹,打量到广袖下时而显露的朱红中衣,再到那副高大挺拔的身躯。这样的怀抱究竟是什么感觉?

  成百上千次的遐想也模拟不出此刻的实感。温热的,厚实的,能听见心跳的,一股淡香让时光想起了画中的空谷幽兰。

  褚嬴紧紧地抱住了他,只是短短几秒,就减轻了力道,如梦初醒。

  不够,再紧些,再近些。时光双手环住褚嬴的上身,死死贴住他的后背,感受着衣料的纹路和被包裹着的温度。

  眼泪不争气地又留了出来,时光并没有抬头,好像要把自己一生的泪痕都刻在褚嬴的胸前。

  褚嬴一动不动,只是轻柔地揽着时光,感受着怀里人颤抖的抽泣,一直等到时光的呼吸逐渐平静。

  “小光。”时光听见了褚嬴近在耳边的呼唤,下意识地抬起头。

  两片唇瓣吻上他的眉心,一翕一张,要把秘语递进他的心里。

  时光瞪大了双眼,只能看见褚嬴微动的喉结,他不知所措地搂着褚嬴,慌乱不安地感受着褚嬴的吻。

  他记得当时树叶沙沙作响,月光只照着他们二人。

  良久,褚嬴才缓缓放开时光,目光游离,“抱歉,我失礼了……”

  他苦笑着,转身离开。

  时光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对褚嬴说了些什么。看着他落寞的身影,时光心如刀绞。自己怎么能这么狠心,留一个千年前的人自生自灭。这个人他又是如此割舍不下,如此……爱慕。

  “别走……”时光在风中横冲直撞,“我喜欢你,褚嬴。”

  褚嬴停下了脚步,回过头,已是满脸的泪水,“我也喜欢,最喜欢小光了!”

  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?褚嬴不敢去细想。格泽曜日将两人分开后,他回到了南梁。当时侯景起兵叛乱,战火纷飞,铜钱买不到粮食,百姓易子相食。白水暮东流,青山犹哭声。

  他日以夜继地逃命,风餐露宿,在一阵大雨后,高烧不退。神志不清时,仿佛又看见了时光,他笑容满面,身边亲朋好友环绕,早已忘记了自己。

  他本该高兴的,本该欣慰的。

    但一大片浓烈的厉焰烧尽了仅剩无几的理智。

  小光绝不能忘了他,不能忘了他们曾经的一分一毫。小光可以有朋友陪伴,但他最亲密,最依赖的人只能是自己,只有自己。

  风信子的花期很短,伴随暮春转瞬即逝,来年春天的花,却是要剪去残枝和根茎作为代价。重新开始谈何容易?时光做不到,他更做不到。

  “我,我可以再抱一会儿你吗?”时光吞吞吐吐,心跳得飞快,不敢去看褚嬴。

  褚嬴一把搂住时光,深深地,难耐地,“嗯。我们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“褚嬴,再用力些。”时光坐在秋千上,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,“我想再飞得高一点!”

  “那你坐稳了。”褚嬴站在时光的身后,视线从未离开过他。

  用力一推,时光荡到了更高处。在空中,他松开一只手,好像能触碰到月亮。

  “再高一点,我就能抓到月亮了!”时光开怀大笑。

  “小光又开始说胡话了。”褚嬴笑道。

  不,这不是胡话。

  身前的月碰不到,身后的月他已牢牢攥紧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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